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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唱一曲哀歌给你听

四角桌上的香还冒着红点点，忽闪忽闪的和着呛人的味儿，李大谝站在桂兰的照片跟前，粗剌剌的手挠着头，不知道该站着还是坐着，还是吃了桌上剩下的那碗饭。
日头很快就要落下来，黑白装堂的窑洞外面，丧葬完事的桌碗瓢盆还在那晾着示人，告诉塬上过路的人家这家的桂兰死了。李大谝家的桂兰死了。塬上路过的人家都说桂兰这小三十年的日子还不如跟那圈里的老牛过啊，老牛见了那个要死的命还吧嗒吧嗒洒两滴泪，偏跟了这心狠肠硬的李大谝，从头到尾眼珠子瞪得跟门前的灯盏，亮着的光里莫不是光想着他三十年的尕妹妹。
李大谝抖了抖麻了的腿，来到窑外收拾黑白场子。东家西家借的碗盆要涮了还人，长桌子板凳子要抬了还人，剩面剩菜要攒了留给自己过日子。李大谝弯腰捡地上的小半个馍馍，低头摸见一朵塑料红花，让人碾了一半去了，剩下的几瓣还是红艳艳的。李大谝捏着小红花，吹了吹花瓣里的黄土，抬手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眼泪吧嗒就掉下一滴来。
李大谝真想起了他爱戴花的尕妹妹。尕妹妹在集上卖花馍。人跟花馍一样白，脸跟花馍一样俊，张嘴就是笑，说话就是百灵鸟，不出声的时候就跟塬上的天一样，整个人让你觉得亮晃晃。李大谝走过尕妹妹身旁，一下子就坏了，身上好像晒了一百个太阳，汗也流气也喘，抓起个花馍就往肚子里咽。尕妹妹瞧向他，问他从哪里来，李大谝的嘴也谝不起来了，嘿嘿地乐嘿嘿嘿嘿又嘿嘿。尕妹妹也乐了，又问他叫什么，李大谝的嘴还是谝不起来，嘿嘿地乐嘿嘿嘿嘿又嘿嘿。尕妹妹看着李大谝傻乐，就往他手里塞花馍，李大谝就吃，塞一个吃一个。尕妹妹就又塞给他，李大谝就又吃，吃一个又塞一个。尕妹妹一边塞给李大谝花馍，一边乐得花枝乱颤。李大谝的腮帮子像塞了两头腰鼓，脑袋就晃啊就甩啊就傻乐。
李大谝一口气吃了七个花馍，撑得肚圆脸圆眼珠子圆，回神想谝是一点能谝的气儿都没有了。李大谝也没钱给尕妹妹，傻呆呆的站在摊子旁边憋得脸通红的咯咯打嗝。天色一降，李大谝一把扛起尕妹妹扔到独轮车上，说我推你回家。尕妹妹张嘴一笑，问推到你家呀，李大谝抬起宽大的右手一挠头支吾地说你你你家啊。这一抬手独轮车一翻身花馍和尕妹妹洒了一地，尕妹妹冲着李大谝骂原来你是真傻啊推着的车哪有撒手的。李大谝呵呵又笑，说不撒手不撒手！
日头升来月亮落，李大谝夜夜在塬上跑三十里路去见尕妹妹。李大谝一边跑一边唱啊“上高山呀吗望平川那，平川里有那牡丹的花开鲜，哎黑呀伊吆呀，牡丹的花开鲜，花开一开到山里边呀，山里边它住着一个尕妹妹啊，今年的花儿开！”整个塬上都是李大谝的汗珠子，都是李大谝的尕妹妹，都是李大谝心肝颤的偏心爱。尕妹妹也留扇门给李大谝，骂他一句半夜来鸡叫走，真像是偷嘴的狗。李大谝一把揽住尕妹妹，你不知道天上有狗爱追月亮啊，月亮里面有嫦娥。地上有我李大谝，李大谝这小狗从月升追到月落就追我的尕妹妹。李大谝的嘴就是会谝。
尕妹妹爱戴花，李大谝春送迎春冬送腊梅。尕妹妹头上是塬上的花园，蜜蜂蝴蝶转啊就跟那围着尕妹妹转的李大谝一样式儿的。李大谝不知道从哪儿捣鼓来一株并蒂莲，尕妹妹就养在瓮里，花开两朵正娇艳。
李大谝和尕妹妹两个在塬上烧起了一把火，烧的塬上的男青年们热血沸腾，夜夜都是逐月的天狗，烧的塬上的女青年们脸蛋绯红，都是头上戴花的俊娘子。
山里要开金牡丹，川上要飞金凤凰，尕妹妹花开百里香。
但是，命到哪里都一样，一个穷字就成了万事难。
李大谝没钱，没钱挡过要娶尕妹妹的轿子、彩电、大冰箱。李大谝要娶尕妹妹，他给人家爹娘磕头磕到头碎了，他跟人家借钱跪到膝盖软了，他要睡了尕妹妹坏名声要人悔亲，他把婚车砸了喜宴掀翻夺了新娘子过日子。李大谝啊真是什么办法都有，就是抢不回自己的尕妹妹。
李大谝追在轿子后面，李大谝拿出吃七个花馍的力气，李大谝哭着喊他的尕妹妹是他的并蒂莲，李大谝哭着怨他的尕妹妹不拿死来换自由，李大谝哭着骂他的尕妹妹是钻到钱眼里的负心的汉。轿子的轮子转啊，卷起的黄土喷满了李大谝的嘴，车窗里甩出一盆子并蒂莲。“黄土塬上你用土坷垃能养活什么并蒂莲！”李大谝踉跄着追啊，追到了摔烂盆子的并蒂莲，花开两朵是真娇艳。李大谝攥着花啊说什么也不撒手。
李大谝当不了追月的天狗了，他在追月的路上躺下了，躺了一天又一夜。他就躺着把尕妹妹从头到脚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够了一辈子的尕妹妹。塬上的日头没升起来，雨点子打天上落下来。桂兰从轿子开过去的方向挑着担子走过来了。桂兰唱着“天上下雨哎哎哟，地上滑嘛哎哎哟，快跑了两步就甩跟头，哎呀我的心哎，哎呀我的肝哎，哎呀我那心跳呀肝也颤呀”。李大谝是要忘了他的尕妹妹的，李大谝躺着就唱“你不嫌我丑，见面招招手，山高呀路远就一样地走；我不嫌你黑，黑的像个鬼，举起杯还就嘴对嘴”。桂兰搭眼一瞧地上的李大谝，蹲下来说“欺负外乡的可不行，娘家门里要打你。”李大谝躺着看着桂兰，瞪起眼来像门前的灯盏，抬起糙造的右手，给桂兰戴上要攥坏了并蒂莲。
李大谝娶了桂兰，桂兰头上也爱戴花，一戴戴两朵，要的是并蒂的迎春、并蒂的枣花、并蒂的芙蓉、并蒂的喇叭、并蒂的腊梅，并蒂的李大谝和桂兰。
李大谝和桂兰在塬上不烧火，他们就是黄土上的一抔土，在哪垒了窑就在过一辈子，谁也不当什么追月的狗，谁也都为着日子奔跑着双腿挑着双担。
李大谝早就忘了尕妹妹，桂兰轧碾子的时候跟塬上的人家说过；李大谝早就忘了尕妹妹，桂兰怀里揽着两个娃的时候跟塬下的人家说过；李大谝早就忘了尕妹妹，桂兰躺在床上要走的时候跟自己说过。李大谝啊李大谝，你到底忘没忘了你尕妹妹。
穷人愁更愁。桂兰病在床上，李大谝没给医生磕头磕到头碎，没跟人家借钱跪到膝盖软，没提前挣下好多的钱，李大谝啊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李大谝救不回自己的桂兰。
天完全黑了，塬上人家门前的灯盏都亮起来了，白丧布明晃晃。李大谝摸着耳朵上塑料花，一屁股摔在地上，放声又唱：
看看这黄河 浪高过头
匆匆的鸟儿 飞过高楼
千山和万水 哎 哎哟
岸上这人儿 这急流
你走的时候 招一招手
拉手的人儿 各自白头
喝下这酒啊 哎 哎哟
唱下这歌儿啊 这急流
哎哟哎哟 难回头
哎哟哎哟 难回头
李大谝到底没哭出来，但是瞪得像门前的灯盏一样的眼睛月落东方一样灭了。